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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部分阅读(1 / 1)

杂志还要正常出版。新局长是从新闻口调来的,十几年前在编辑岗位上战斗过,因为编发过几篇有影响的文章,从普通编辑的岗位上一步步走上了领导岗位。他对印在纸上的东西情有独钟,上任没多久,就亲自视察了编辑部,来看望他昔日的同行。局长视察的时候我正好在外面,副主任没有通知我,却代表我接待了本局的最高领导。听副主任后来说,局长对杂志非常赞赏,他代表编辑部向局长表了决心,要进一步办好杂志,决不辜负局领导的期望。为此,他向我提出在本年度内给杂志增加50万元预算的要求。

“让局长来找我,我对如何进一步办好杂志有更多的想法。”我对副主任说。

“这怎么可以?局长已经跟我们谈过了。”副主任急了。他是一个50多岁的人了,长得精瘦,架着副无边眼镜,像个文人,却老耍商人的鬼心眼儿。

“那你们自己找钱去吧,我不会增加预算的。”

“你怎么能这样?”

“我怎么不能?钱是我挣的,编辑部我是第一负责人,你有什么资格代表我向局长下保证?” 副主任被我噎回去了。这种小人,你不噎他几次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事实上,有个关系跟我不错的编辑已经在私下里告诉我,副主任在汇报工作时多多少少打了我的小报告,说我只知道赚钱,不懂得办杂志,杂志办成今天这个程度,全是他带领编辑部的一干人马干出来的。他的人生最大理想,就是把我从编辑部第一负责人的位置上踢下去,把他名头前的副字去掉。

我不怕他打小报告,也赞赏他的人生理想,只要他有能力办好杂志就行。问题是他没有这个能力,哭都不行。既然他向新局长作过保证,只好咬着牙去履行自己的诺言了。没有金钱的激励,各位编辑老爷的积极性大受影响,自觉地给自己减轻负担,编辑们减的负担全加在了副主任身上,他无处可说,无人可求,惟有用发疯一般的精神勇挑重担了。可怜他精瘦的身子骨,我担心他迟早会累趴下。

我意识到自己该抽身而退了。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市场经济的大潮已经从祖国的南方呼啸而来,想在商海中搏击的人都在跃跃欲试。我在单位的处境本来已是庙小和尚大了,突然又来了个冷面判官,不许这不许那,搞得人无所适从。

我对自己的小金库进行了清点,大约有320来万。这是我当书店经理10年攒下的辛苦钱,等于是用10年的生命换来的。我非常感谢当初那些错看了我的人,他们给了我此生一个难得的机遇,让我用10年的生命去换钱,使我彻底摆脱了贫穷的桎梏,可以潇洒地把所谓公家身份像废纸一样扔掉。

我把辞职信交给了局人事处,拉着赵胖子找个小酒馆交代书店的后事去了。赵胖子是在前年退休的,他把我这里当成了退休后发挥余热的第一选择。综合考察此人,我觉得他还是可用之人,除了圆滑和贪心之外,别的毛病不多。我收留了他,并给了他一个书店副经理的头衔,每月的收入是他退休金的5倍。老头儿被我的慷慨搞得屁颠屁颠的,整天忙得晕头转向,惟恐有哪点没干好而对不住昔日的下级。

要好了酒菜,我把辞职一事向他和盘托出,他吃惊得犹如遭了雷击,愣了片刻才说:“不会吧,你怎么会辞职呢?我不是夸你,全局上上下下,有一个算

一个,谁能干得比你好,你把我的脑袋割下来当球踢。”他的话豪气冲天,像是为我打抱不平。

“赵经理,您别这么说,比我强的人有的是。我走是给人腾位子。”

“你的位子谁敢接?再说,你走了以后,我怎么办?我可把后半辈子托付给你了。”

“赵经理,您这话我可不敢担当。我辞职后,要是实在没人敢接我的位子,我看你就挑头干得了。”

“我可比不上你,兄弟。说老实话,这辈子遇到你,真是我的福气。”赵胖子有一个比较突出的优点,谁比他官大他就服谁,不是口是心非的服,而是心服口服。

“赵经理,我肯定要辞职下海了。我劝您还是争一争我这个位子,如果上来的人和您不投脾气,走人的肯定是您,因为您是退休返聘的身份。”

“我行吗?”他底气不足地问。

“论本事您没问题,论关系您比我在行。实在不行,拿出点儿钱来,走动走动,我看这事就手拿把儿攥了。”

“行,兄弟,我听你的。”赵胖子的雄心壮志被我鼓动起来,两眼放光,频频举起酒杯,直到把自己灌糊涂为止。

从第二天起,我就再也没去过曾给我带来无限风光的书店。人丢掉一件东西比想象的要容易,因为只有善于丢弃才能获得更多。离开书店,我开过广告公司、科贸公司、文化公司,在商海中扑腾来扑腾去,算来算去,多少赚了一些,但是很累,令人越来越疲惫和厌倦,最后我下狠心把公司还给了工商局,带着300多万的本钱钻进了股市,边炒股边写作,过起了文人加股民的惬意生活。

儿子陈雨生是我的骄傲,这小子在童年时代就向我这个当爹的智力水平发起挑战,使我怀疑他上辈子是个什么了不起的人物,这辈子还要干点儿什么大事。否则,他的小脑瓜里不会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问题。自以为博学多才的我,面对儿子寻求答案的眼睛,不知多少次感到无地自容。从他3岁开始,他就不停地为难我。

“爸爸,太阳掉到山后面为什么不会摔死?”这是他3岁时的问题。在他提问之前,我刚警告完他不要爬窗台,因为会摔死的。幼儿园的老师脸色煞白地告诉我,陈雨生小朋友喜欢爬窗台。他在的这个班是幼儿园的三楼,万一摔到楼外面去,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爸爸,风的嗓子眼在哪,你去把它堵上好吗?”这是他4岁时的问题。那天晚上,外面刮着狂风,他躺在床上睡不着,想让我去完成一件前所未有的英雄壮举。

“爸爸,电为什么不能有颜色?”这是他5岁时的问题。在此之前,我告诉了许多他不能动的东西,包括热水瓶、刀子、剪子、碎玻璃,还有电,诸如此类的东西,惟恐他幼小的生命受到伤害。他当时并没有什么反应,但是很快却发生了一件险些让我灵魂出壳的事。他拿着一颗3寸长的钉子,捅了电门,结果他在地上躺了10分钟才苏醒过来。我问他怎么会傻到用钉子去玩电的地步,他却提出电为什么不能有颜色的问题。如果在电门上安上带颜色的灯泡,小朋友就知道电是什么颜色了。

“爸爸,蚊子睡觉打不打呼噜?”这是他6岁时的问题。他不喜欢闻蚊香的味道,异想天开地琢磨用一种能够扩大声音的装置来把蚊子睡觉时的呼噜声放大,然后把蚊子

消灭在睡梦中。

“爸爸,地底下的蚯蚓能呼吸到空气吗?”这是他7岁时的问题。学校的老师告诉他,任何生物都离不开氧气,没有氧气的地方就没有生物。他觉得地底下肯定没有空气,但蚯蚓却能生存。

“爸爸,无名指真的是因为没用才退化的吗?”这是他8岁时的问题。他认为人的手指头是同时进化的,无名指并不是因为用处不大才退化成今天这个样子。他的例证是,猿的无名指和人的无名指形状差不多,而猿并没有像人那样进化。

我不能不对儿子刮目相看,这小子让我出足了风头,经常自豪得找不着北。从小学开始,他的学习成绩始终跑在同龄人的前面,不仅如此,他的模样还怎么俊俏怎么长。他的爷爷、奶奶、姑姑、姑父,还有学校的老师、同学,都把他当成了一个人物,不是对他疼爱有加,就是对他另眼相看。

除了提问之外,他还拉着我一起培养动手能力。我们的杰作有风筝、弹弓、收音机、食用杀虫剂、海水淡化器、汽车测距仪等。实事求是地说,前三项是我们一起动手做的,后几项是他出的主意,我投的资,主要是请专业人员做的。

米袋里的虫子是触发他发明食用杀虫剂的直接原因。有一段时间,在我们住的房间,经常飞舞土黄色的小蛾子,寻根查源,原来是一种胖胖的白虫子把半袋米当成了寄生的大本营。这些家伙在大米中钻来钻去,玩够了就摇身一变,成为令人讨厌的小黄蛾子。林姝采取的措施是,把大米全部倒出来挨个检查,我是拎着苍蝇拍见着蛾子就抡。我们的努力很快大见成效,不管是小米虫还是它的换代产品,在短时间内几近绝迹。正当我们要额手称庆的时候,敌情又出现了。我的解决办法是把半袋子米扔到垃圾道里去,林姝舍不得,她虽然掌管着我陆续给她的陈家80多万的存款,却对她辖区内的任何有使用价值的物品实施彻底的保护措施,别说半袋子大米了,就是烂了一半的鸭梨,她都会留下来送进自己的消化系统。小米虫的重新出现,不得不使我们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这半袋子米什么时候吃完这场战役才能什么时候结束。按照我们居家过日子的正常速度,一星期能吃下2斤米,因为我们下饭馆的频率是每周两三次,这是我出任书店经理一周年之后养成的习惯,前提是我掏钱。半袋子米估计有20多斤,大概还要吃上10个星期左右。瞧着我们和小米虫不共戴天的样子,迟迟不表态的陈雨生先生忽然提出了一个建议,用食用杀虫剂来解决粮食中的寄生虫问题。据他了解(不知他向谁做了社会调查),各种粮食在储存过程中都有可能发生虫害,采取武力征服手段是治标不治本,应在储存粮食的同时就拿食用杀虫剂来抑制寄生虫的繁殖。我被他的提议所激动,这倒不完全是我看到了食用杀虫剂广阔的市场前景,以及由此而带来的丰厚利润,虽然后来我靠它确实发了笔财,但在当时我看到的是儿子脑袋瓜子里闪现的天才火花,他才13岁,竟然从战略高度提出了治理虫害的新思路。我毫不犹豫地当场决定投资研制,使公司的业务一脚踏进了生物工程领域。

海水淡化器是他的一项小发明。他所在的学校组织学生搞什么科技小发明、小制作、小创作、小改革,要求每个学生都要交一件作品。他上的是重点中学,重点中学就愿意标新立异,搞得学生们个个喜欢异想天

开。我不反对异想天开,没有异想天就不会开。但如果异想到用个什么装置把海水变淡,对于一个14岁的孩子来说就未免太离谱了。我想用“这是个世界难题”来劝他放弃这个荒唐的念头,搞个升降课桌什么的就可以了,他对我的提议不屑一顾,用科学家特有的百折不挠精神,埋头苦干起来。找资料,画图纸,忙得不亦乐乎。儿子想当少年科学家,尽管是关山万重,但他的精神起码感动了我这个当老子的,我不能再袖手旁观了,只好用十二分的热情投入到他的发明创造中。在一家生产精密仪器的工厂,陈雨生同志拿着他设计的图纸,指挥人家的工程师和几位师傅连续奋战,终于把梦想中的海水淡化器研制出来了。为此我支付了1万多块钱的加工费。这个用光学原理制作出来的球状物,在学校组织的评审中获得了一等奖。在评审意见中,来自各大科研机构的评委居然认为海水淡化器很有创意,如果大规模推广应用,能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人类水资源紧缺问题。真亏他们想得出来,一个孩子的异想天开,能解决什么人类问题。不过,对评选结果我和儿子同样满意。为此我们爷俩在饭店里暴撮了一顿,在我的鼓励下,他平生第一次举起了酒杯,喝了半杯啤酒。

汽车测距仪是他的又一个发明。那天我开车带着他去父亲家,正赶上下雾。开车的人都知道,雾是司机的杀手。在浓雾中亮着灯,小心翼翼地开着车,随时担心前面撞人后面被人撞,提心吊胆,比作贼还紧张。汽车在慢慢爬行,陈雨生先生望着车外的浓雾作沉思状。忽然,他作出茅塞顿开的样子,对我说,爸爸,汽车里少个东西,少个能够测量前后障碍物的仪器。他眉飞色舞地畅谈他的设计思路,这个仪器不受天气变化的影响,不管白天黑夜,下雨还是下雾,都能测出汽车前后左右障碍物的距离,并且显现出来。司机根据自己的反应速度设定报警信号,即使在睡眠状态下驾驶汽车,也不会有危险了,因为测距仪是个忠于职守的哨兵,随时会报告汽车遇到的异常情况。我同意他的设想,为汽车配一个负责安全的哨兵,无疑可以为驾驶员增加生命的保险系数。问题是,这不是一个15岁的孩子所应考虑的事情,他应该把精力集中在书本上,中考马上就要开始了,考上重点高中对他来说应该不是件难事,但毕竟也是一关。所以我在肯定他设计思路的前提下,拒绝了帮他实现设计思路的恳求。他提出交换条件,要是考上重点高中,他在整个假期就要为汽车测距仪奋斗了,而我必须要给他足够的支持。两个月以后他如愿以偿,我不得不拿出大把的资金和无价的父爱陪他又玩了一把。

正是因为雨生的存在,才使我和林姝几近颠覆的婚姻之船,从狂风恶浪中驶出来,在岁月的河流中平静地送走一年又一年,虽然无爱,虽然麻木,虽然心中偶尔掠过刀割般的痛苦,但雨生在一天天成长,儿子是父亲灵魂中的一切。在寂静的黑夜,早已和林姝分床而睡的我,很容易带着巨大的满足感进入梦乡。

要不是白洁的突然出现,我的生活轨迹也许就这样延伸下去了。

我和白洁在梦开始的地方重逢了。18年了,我只带儿子来过一次北海公园的九龙壁。这个让我品尝初恋圣果的地方,这个当初让我如醉如痴又让我长久思念的地方,依然是那么古朴,那么静穆,那么震撼心弦。那沙沙的声响是秋风吹过的声音么?

那朦胧的夜色是月亮送给有情人的礼物么?那树下的一张张长椅在期待着什么?

白洁向我款款走来,穿过18年的岁月,走进我内心最隐蔽的角落。无须多言,她只看了我一眼,便倒在了我的怀里。时间在这一刻迅速倒流,轰然点燃了初恋时的激情。白洁的泪水如决堤的长江,把我们卷进了狂涛巨浪中,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谢谢你能来,我好想你,18年来我一天也没有忘记你。”白洁哭着说。

“我也没有忘记我的初恋,”我吻着她的眼泪说。我没有欺骗她。我那遥远的初恋,藏在我内心深处,与我的灵魂同在。多少个夜晚,我咀嚼着它,遥祝我梦中的姑娘生活幸福,远离痛苦和不幸。原以为此生无缘相会,谁知道世事难料,在这样一个月朗风清的春夜,我们又回到了当年热恋时光。

“你过得怎么样?”我吻着她的眼泪问。

“不好,一点都不好。”白洁痛苦地摇着头说。

她的话引起我的共鸣,我与她感同身受。我每天不也在啜饮着生活的苦酒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当初那颗鲜活的心,在苦酒的浸泡下,变成了一块刀割电击也不会有生命迹象的死肉。这就是代价,18年的岁月流逝,把人蜕变成了行尸走肉。

“你说当初我怎么就那么傻,就那么心甘情愿地牺牲自己的幸福。”

“如果时光能倒流,我绝对不会放弃你。”我抚摩着白洁干涩的长发动情地说。

“和你分手是我一生中最后悔的事。假如时光可以倒流,我宁可放弃生命,也不会放弃我们的爱。”白洁深深叹了口气。

“你丈夫怎么会去世呢?他应该比我大不了多少。”我问。人英年早逝总是有原因的。

“他得的是白血病。不过对他来说,早死早解脱,活着也是受罪。”

“为什么这样讲?”白洁的话让人听着有点儿残酷。

“和你分手之后,在我的情感世界里就没有了‘爱’字。他的父母都是部队里的高干,我和他认识的时候,他刚从部队转业到我们单位,在保卫科当科长。你知道,和你分手后,我的精神状态很差,对谁都不爱搭理,单位里的人给我起了个外号,叫我冷美人。我这个冷美人被他注意到了。他从别人那里打听到我还没有男朋友,就把保卫的重点放在了我的身上,经常在我身边转来转去,搞张内部电影票什么的邀请我去看。就在这时,我生了一场大病,是病毒性重感冒,躺在床上,整天昏昏沉沉的,和死了差不多。他知道后,每天跑来看我,在我母亲面前进行了一次达标考试。我的病好了以后,母亲就替我拍板了,认为他是我最理想的丈夫人选。”

“你呢,你怎么看他?”我问。在她母亲为她确定丈夫人选的时候,我正处在和她分手后的崩溃边缘。

“和你分手之后,我已经自动放弃了选择幸福的权利,找丈夫不过是找个男人陪我过日子而已。我对他爱不起来,我惟一的爱人就是你。那次你送我十字架的时候,当时我真想死在你的怀里,就像螳螂那样,经历了一次刻骨铭心的爱以后,留下爱的绝唱,在生命最辉煌的时刻告别世界。”白洁从怀里拿出那个带血的十字架动情地说。经过18年的肌肤相亲,十字架的颜色变深了,也变光滑了,黑黑的,如同一个古怪的小

精灵。

“可惜人不是螳螂,人无论如何要活下去,哪怕只为了孩子。”我深有感触地说。

“和他结婚,本想按照母亲的意思,踏踏实实过日子,谁料想新婚之夜就起了风波。他是个观念极为保守的人,结婚前连吻我一下都不敢。他发现我不是处女,对他产生的几乎是毁灭性的打击。不管我对他怎么无所谓,他对我是认真的,在单位里,哪个男人敢当着他的面跟我开下流玩笑,他准跟人家翻脸,不管是多好的朋友。”

“他要知道是我造的孽,还不把我杀了?”

“什么叫造孽?我到现在还是这样认为,我只有过一次性爱,那就是和你在小岛上的那次。和我丈夫不过是例行公事,不得不尽的义务。他追问过我是和谁干的,看他的神态,即使搜便天涯海角也要把这个人给找出来。”

“你怎么回答的?”我问。从白洁的叙述中听得出来,他丈夫把对她的感情推到了极端的位置,而她却依然迷失在过去的情感世界,一个是身与心的投入,一个是身与心的背离,如此的夫妻关系组合,不出问题才怪呢。

“我说这个人在我的心里,要找就把我的心剖开。他当然不会剖开我的心了,但我知道他的心被割开了,一直都流着血,直到他离开这个世界。”

“这对他来说太残忍了。”我仿佛看见一个满脸痛苦的男人,扒开自己的胸膛,裸露着一颗滴血的心。从白洁父亲开始的情变,如同一场瘟疫,传染着一个个无辜的人。我和白洁的心不也在淌血吗,所不同的是我们还没有倒下。因为我们藏在心灵深处的爱,还在跨越时空彼此默默地呼应。这个男人从心底发出的爱没有呼应,所以血会流尽,人会倒下。

“他原来不喝酒也不抽烟,结婚后没多久他就变成了酒鬼和烟鬼。他的父母把儿子的变化归咎在我身上,对我极为不满。本来在我之前,他们给他介绍了一个老战友的女儿,在部队当医生,从双方的家庭和世交来看,属于门当户对彼此了解的最佳组合。他拒绝了那个女孩而选择了我。在他父母眼里,我属于小市民家庭,本人又是个公司小职员,除了长相还说得过去之外,毫无可取之处。但他就是要我,非我不娶,搞得他父母毫无办法,只好让步,同意他把我娶进他家的深宅大院。可谁料到我不是处女这件事对他打击这么大,人整个都垮了。有时我看他实在可怜,对我喜欢得不得了,可心里又有病,爱也不是,恨也不是,只好用烟和酒麻醉自己。”白洁在告诉我,一个热血男儿是怎样被情感风暴摧残成一个废人的。

“他这样麻醉自己,你心里也不好受吧?”我问。白洁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孩,我相信她面对愁肠百结的丈夫不会无动于衷的。

“我劝他放弃我,因为那个当军医的女孩在我们结婚后还找过他。可他就是不同意,说他一生只结一次婚。我和那个女孩私下里谈过,特别问过她是不是处女。我告诉她,我丈夫痛苦的原因就是因为我不是处女。那个女孩说她的处女之身一直在等待着献给我丈夫。我鼓励她主动进攻,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为此我还回娘家住了一段时间。”

“结果呢?”我料想不会有好结果,但还是想知道。

“结果是我丈夫把那个女孩骂跑了。那个女孩不甘心自己的失败,把我在婚前失身的事告诉了他父母

。他父母知道后,毫不客气地把我赶出了他家大院。他们不再认我这个儿媳妇。他们让自己的儿子留在身边,否则连儿子也不认。我丈夫又经历了一次痛苦的选择,是要父母还是要我。他选择了折衷的道路,向单位要了1间平房,让我搬过去。他则留在父母身边,两边来回跑,每周一边住上三四天。”

“搞得这么严重?”我为那个无辜的可怜男人感到了一丝内疚。“我们当初太轻率了,看给你造成了多大麻烦。”

“我本来就不愿意和他父母住在一起,每天早请示晚汇报,稍不注意,老太太就会发话,说我不懂规矩,没有教养。搬出来住虽然苦点儿,但有自由,想怎么着就怎么着。日子就这么一天天混下来了。”白洁淡淡地说,似乎在谈论另外一个人。

“你生了孩子以后,他父母也不接受你吗?”我相信有些人的铁石心肠是能够靠隔代亲情打动的。

“不接受。在女儿满月的时候,我丈夫曾试图带着孩子和我一同回去,但遭到他父母的拒绝。他们只想见孙女,不想见儿媳妇。我当然不能把女儿交出去了。在我丈夫的葬礼上,他们才第一次见到他们的孙女。他们想带走我的孩子,但吃我的奶长大的孩子说不认识他们。孩子选择了我。对孩子来说,一个贫困多病的母亲,比那座象征着权力、地位和富有的大宅院更重要。”白洁欣慰地说,看得出来,孩子已成为她的精神支柱。

“你丈夫被夹在中间,十几年下来,不夹出病来才怪呢。”

“所以我恨他的父母,他们的儿子是得白血病死了,我也得了胃病。生活对于我来说,简直就是一场不得不玩儿下去的残酷游戏。我的未来会怎么样,我女儿的未来会怎么样,我不敢想,更不敢深想。”白洁缩成一团,脸上露出迷茫的神色。

“你母亲怎么样?她为你的不幸婚姻感到后悔吗?”我想起了那个心灵扭曲的老太太,她只要是没疯,肯定会后悔的。

“她大概已经不在人世了。”

“大概?”我不解地问,“什么意思?”

“她失踪10年了。我被赶出婆家后,我母亲曾经找过我的公婆,我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但给我母亲的打击很大。她的精神变得有些不正常了,总是一个人呆呆地坐着,偶尔嘟囔一两句谁也听不清的话。不知是世界遗忘了她,还是她遗忘了这个世界。10年前的一天,她来看我和孩子。和以往不同的是,她这次来买了许多东西,还抱了抱孩子。孩子那时已经7岁了,她抱起来很吃力,我劝她别抱,她不理睬我,而是一个劲儿地对孩子说,记住姥姥,姥姥不是个坏人。因为她的精神不大正常,所以我也没当回事。吃完晚饭后她就走了。第二天晚上,我的继父来找我,问我是否知道我母亲去哪儿了。听他一说,我才感到问题的严重性。我们找了一个月,也向派出所报了案,但没有丝毫的消息。到现在已经10年了,她活在人间的可能性几乎没有了。”

“你恨她吗?”我问。

“谈不上。” 白洁从我怀里坐起来,摇摇头说。“当初在她的逼迫下我被迫和你分手,是我做女儿的不得不作出的牺牲。当然,谁也没有料到结果会如此残酷。她被父亲抛弃后心理就变态了,我、你、我的继父都是她心理变态的牺牲品。如果我父亲当年不抛弃她,我敢断定,他

同样会成为她的牺牲品。无论怎样,我母亲都是个悲剧性的人物,她的不幸从我父亲迈出长白山的时候就开始了。”

“一个人不该恨自己的母亲,无论她曾经给你造成怎样的伤害。”虽然我恨她的母亲,但这种恨太无奈了。

“算了,别谈我了。”白洁把脸转向了我:“说说你,过得怎么样?”

“和你差不多,酸甜苦辣都尝过,也是苦多甜少。”我叹了口气,抬起头仰望漆黑的夜空。“有爱的婚姻是阳光灿烂的白昼,温暖而幸福;无爱的婚姻就像这墨一样的夜空,寒冷而令人恐惧。我的故事可以说一言难尽,以后再给你慢慢说吧。”此时此刻,在皎洁的月光下,面对18年未曾相见的初恋情人,我不想揭开心灵上的疮疤,让笼罩在我心头的乌云化作心上人的泪雨,把这短暂的美妙时光浸泡在苦水中。也许我永远不会让她知道林姝的所作所为,因为她改变不了林姝身上的任何东西,而林姝如果知道她的存在,结果肯定是灾难性的。我不会让她瘦弱的肩头再增加一丝一毫的痛苦和不幸。可怜的白洁,我应该给她的是温馨的情爱和宁静的幸福,就像现在这样,依偎在我的胸前,在夜风的吹拂下,享受着人生甜美的甘露。

公园的静园铃声响了,白洁坐起来又扑进我的怀抱,用双臂紧紧地箍着我,好像我们处在了生离死别的时刻。她哭了,声音由小到大,身子随着哭声在剧烈抖动。一道手电光扫了过来,接着是一声断喝:“静园了,该走啦!”

我们站起来向公园门口走去,白洁的情绪渐渐地平静下来。她用双手紧紧地抱着我左边的胳膊,仿佛要和我成为永世不分的联体人。走出公园大门,我们停在了马路边上,一时不知往何处去。我想抬起右手,再次把白洁揽入怀中,无奈右手被儿子和他身后的母亲拽走了。如果说我和白洁的感情是一条奔腾不息的大河,能让我的灵魂释放出全部激情的话,儿子陈雨生和名义上的老婆林姝则如一座沉重的大山,让我感到责任的分量。虽然眼前的马路笔直平坦,在灯光下像一条酣睡的巨蟒恬静温顺,我却不知道路在何方。我既不可能封死重新开启的生命之泉,也不可能背负着一座沉重的大山在大河中畅游。在这月朗星稀的春夜,在初恋情人重现之后,我感到茫然不知所措。

“送送我,然后你就回家。”白洁轻轻地说。

她的话使我如释重负,多么善解人意的女人。我抬起右臂,把她揽入怀中。她的吻还是那么深情,温热的嘴唇和柔软的舌头并没有被岁月改变,在遥远的初恋时代,每次分开时我们就是这样吻别的。

初恋的情感具有强大的穿透力,它可以跨越漫长的时空在瞬间复活。自从消失了18年的白洁重新出现后,在我灰色的生活中就增添了一道亮丽的彩虹。沉睡已久的激情爆发了,其势如山崩地裂,虽然已是年过40的人了,相聚在一起的时候,却如罗密欧与朱丽叶一般燃烧着彼此的心。

我和白洁不可避免地走到了一起。那是我们重聚后的第一个周末。白洁让女儿去了姥爷家。她说她的继父格外疼她的女儿,那个老爷子像伺候公主一般伺候他的外孙女,把爷俩之间的感情搞得深不可测。她女儿已经是个17岁的大姑娘了,母女之间都有行动自由。我向林姝请假的理由是出短差。林姝没有干涉,只是向我伸出了五个手

指。我的自由需要向她购买。我表情沉重却心情愉快地给了她500块钱。

北京的春天有着无穷的魅力,你可以说北京在任何时候都是美的,但我却对北京的春天情有独钟,我喜欢大地复苏、一片翠绿的感觉。我和白洁坐在出租车里,直奔东北方向的密云水库驶去。为了避免引起林姝的猜疑,我把我的坐骑本田车留在了家里,林姝可以开车出去兜风,只是别把车开到密云水库来。

在这旭日东升、碧空如洗的清晨,和心上人相依相偎在出租车里,听着车轮碾地的沙沙声,让一颗心沿着笔直的柏油路射向郊外的广袤天地,整个感觉是如梦如幻的,这种感觉让人感到了什么是“陶醉”。我们陶醉在北京的春日里,陶醉在过去的美妙情感中。

司机是个中年人,他对并不年轻的我们像年轻人一样肆无忌惮地相拥相吻并不奇怪,至少从他一言不发的表现中,他希望我和白洁在车厢里度过的浪漫时光越长越好。出租车穿过密云县城,直奔密云水库。当出租车终于停在水库大坝上的时候,我递给了司机500块钱,这其中至少有一半是对他沉默的奖励。

我和白洁手拉手沿着水库大坝溜达。水库像一面硕大无朋的镜子,映着蓝天白云和水中小岛的倒影,视野所及见不到一个人影,四野里静悄悄的,时间仿佛被凝固了,只有偶尔从水里蹦出来的鱼儿为湖面增添一些动感。在水库边上栽种的黄杨树,犹如一群刚从水中沐浴出来的姑娘,裸露着俊俏的身子,在春风中搔首弄姿。一块块青绿的草地斜挂在岸边,勃发着昂然生机。

一条小船进入我们的视野。小船,又是小船。我们俩相互看了一眼,历史的大门轰然开启,19年前的小船从遥远的过去漂来了,我们几乎同时向小船冲去。

如果说第一次结合是祭奠我们之间即将失去的爱,那么这第二次结合则是呼唤我们久别的激情。虽然她比19年前丰腴了一些,乳房也不如原来坚挺,但她的呻吟,那生命的乐章,却如在天庭中滚动的雷声,使我的身体和灵魂受到强烈的震撼。我再一次感受到和最爱的人结合是多么的惊心动魄,渺小的生命竟爆发出如此壮丽辉煌的景象。感谢上苍让我们在有生之年能够再次相遇,感谢这浩瀚的湖水把一座幸福的小岛送给了两个燃烧的灵魂,我们对着蓝天白云大声呼喊,让生命的欢乐直冲九霄。我们赤身裸体并排躺在青草之上,让阳光孵化着破壳而出的至爱,在春风中享受成熟的浪漫。

“熬了这么多年的苦,值了。”白洁沉醉地说。

我也想说这句话。和重新获得白洁相比,我在婚后所经受的摧残又算得了什么?即使我此刻就从地球上消失,我也了无遗憾。对生命价值的评判各人有各人的标准,当一个人的生命倏然消失时,如果生命之仓满载着爱的话,那就够了,值了,因为他至少为自己轰轰烈烈地活了一把。

我把白洁搂进怀中,抚摩着她光滑的脊背,动情地说:“如果我们就这样睡过去该多好。”

“不好,我不愿意。”白洁扬起脸来说。

“为什么?”

“因为我要永远跟你在一起,体验生命的极限快乐。”

“我何尝不想呢?”

“那你为什么觉得一次就够了呢?一百次、一千次我都不够。再见到你以后,我

的生活一下子就变得灿烂起来,我感觉仿佛有一种新的生命力注入了我的心灵,使我即将枯萎的生命重新获得了生机。”她说得没错,我和白洁重逢才几天,她的脸色已然发生了变化,好像雨露滋润了干枯的土地,春风吹爆了柳枝的绿芽。

“只要你愿意,我就不会离开你。”我作出了承诺。

“我不要求你天天陪着我,只要你的心不离开我就行。我知道你是个重家庭的人,别破坏它,这样我才能心安理得地拥有你。”

“我可以对天发誓,我的心过去从未离开过你,将来也不会离开,因为你就是我的生命。”

“我相信你说的话,因为我如果再一次失去你,我会立刻死去的。”

“不会的。我不会让你失去我的,我可以对天发誓。”

白洁不说话了,用身子紧紧地靠着我。在这恍如世外桃园的小岛上,我们的大脑停止了一切思考,我们的身体卸去了一切重负,用把自己完全交给对方的方式,彻底解放了自己,把人类最古老、最原始、最疯狂的本性张扬得淋漓尽致。

为什么不这样呢?我们是人啊,是曾经获得过幸福又遭受了长期磨难的人。当命运之神让我们重新欢聚的时刻来临时,还有什么理由能够阻止我们呢?这就是相亲相爱的人的生活,这就是相亲相爱的人的情感,我的生命无法不演绎命运之神已然注定的故事。

当一个男人同时面对两个女人时,他的内心是无法平静的。白洁的温柔和林姝的粗暴,白洁的魅力和林姝的平淡,白洁的情调和林姝的世故,经常让我的心潮掀起惊涛骇浪。

和白洁在一起,美妙的感觉无以复加,作为一个男人,能拥有白洁这样的女人,绝对不会再有他求了。你会觉得天不能再蓝,云不能再白,风不能再轻,雨不能再柔,你尽可以把自己想象成在草原上纵横驰骋、昂首嘶鸣的一匹骏马,在山谷中顺溪而下、掠尽两岸无限风光的一叶扁舟,在阳光下振翅翱翔、雄视天地间万千事物的一只雄鹰。生命的激情因白洁而燃烧,在燃烧的激情中跳动的是幸福的火焰。

然而,我无法完全拥有白洁。因为有林姝和雨生两个活生生的亲人存在,我作不出我心归谁的选择。我对白洁的感觉再好,也不可能让小廖引起的恐怖一幕重新上演。这是我对自己下的死命令,作男人就要负责任,特别是要对自己的儿子负责。

白洁想让我融入她的家庭生活。在我们重逢1年的时候,她向我提出,把她的家当成我们约会的地方,她要和我过本来早该属于我们的家庭生活。她希望我1周至少在她家度过一个夜晚,像真正的夫妻一样,完全拥有对方。

我当然渴望每周至少有一个夜晚完全属于我们。1年来,我们东躲西藏,用各种理由和借口支开我们周围的人,到处寻找着属于我们的一块空间,来度过短暂的幸福时光。她的要求并不过分,但是我无法满足,因为在她身边站着已经长大成人的女儿。她给我看过她女儿的照片,是个模样很漂亮的姑娘。她特别向我指出了我不愿接受又毫无办法的一点,就是这孩子把她父母的优点浓缩在自己的身上。她带着父亲的影子和母亲生活在一起,而我是很难接受他父亲的影子的。对于这个无辜的女孩儿来说,我是一个陌生人,在充满她父亲影子的房间里,她怎么可能接纳我呢

?我最不愿意干的事,就是给白洁带来哪怕一丝一毫的痛苦。如果孩子不接受我,白洁就会陷入两难的境地。她不愿离开我,更不可能放弃女儿。母爱使她和女儿之间有着超过一切的天然联系。那么,无论她作出哪种抉择,都会感到痛苦万分。这是我绝不忍心看到的结果。

白洁坚持要试一试,为了捍卫自己失而复得的感情,她想不惜一切代价。我劝她再忍半年,半年后她女儿就会考上大学,平日里要住校。但是白洁不想再忍,她觉得已经忍无可忍了。在她的坚持下,我只好妥协了。在平安夜这一天,我怀着复杂而忐忑不安的心情,在西单的鸿宾楼设宴招待她的女儿,白洁以母亲和情人的身份作陪。按照我们最好的设想,通过这次见面,她女儿能够接受我,让我像亲人一样走进她们母女的生活。白洁身着短款白色羽绒服,那令人揪心的哀怨早已荡然无存,平安夜的晚风将她的双颊吹得白里透红,光洁的额头闪动着中年妇女少有的亮色,一双眼睛汪在盈盈秋水中。比白洁高出半头的女儿站在一边,饭店里柔和的灯光在她脸上流动,她的容貌比她母亲显得更为亮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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