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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部分阅读(1 / 1)

彭编辑的老婆为了减轻内疚,自告奋勇地去探寻林姝的心灵秘密。两位老大不小的女人在情人出没的紫竹院公园转了3小时,林姝倒出了一些心里话。彭编辑奉妻子之命给我打电话,先是一连串的对不起,接着就把林姝的想法告诉了我。林姝的古怪脾气有一部分是天生的,有一部分是她故意做出来的。她的目的就有一个,她要当这个家,她的学历低,工作一般,将来还会红颜衰褪,不成为一家之主,她担心我早晚会抛弃她,因为在结婚时我就很勉强,已有看不起她的苗头。但我要抛弃她,她就以死抗争,同归于尽。我深问了一句,什么是一家之主?彭编辑回答说,根据他的体会,就是掌握财权和在家里说话管用。

我把调查来的情况向父母作了通报,他们的态度是,过不到一起就离。我很感激他们为我的幸福着想,不像有些父母那样,认为儿女离婚是家门不幸。我没敢告诉他们林姝对离婚的态度和可能造成的后果。凭着林姝的性格,我们真走这一步,大概会出人命的。我有这种恐怖的预感。在我们第一次动手撕打,她像只母狼一样地扑上来时,我就有这种预感。她是动不动就豁出去的人,真要豁出去,肯定会出现非死即伤的后果。她不在乎生命,我在乎,我不仅在乎我父母的生命,同样也在乎自己的生命。人来到世上不容易,长到30岁可谓历尽千辛万苦,忽然就被人杀了,从此再也看不到天地日月花红柳绿,岂不是太冤了吗?俗话所说的好死不如赖活着,的确是我的真实写照。

我曾抱着天真的想法,企图用知识来改造她偏激而执拗的大脑,进而达到改造她精神世界的目的。她曾经答应过我,结婚后可以复习功课,考个夜大电大什么的。在我们的战争间隙,短暂的和平曙光出现在我们的头上时,我旧话重提。我原以为她会大吵一顿,说我看不起她。没想到,她居然答应了,还报了补习班。我心里暗自高兴,以为在改造老婆的路上迈出了成功的一步。出于关心,我主动提出要辅导她。在上高中的时候,我的学习成绩永远排在班上的前5名之列,在重点学校保持这个记录,虽不能骄傲地宣称属于出类拔萃一族,也可以算作比较优秀的学生。我建议她报考文科类,我的文科底子辅导她应该是不成问题的。她接受了我的建议,选择了经济管理专业。令我不解的是,越临近考试她越坦然,除了上补习班之外就很少看书了,似乎是胜券在握。我想通过测试检验一下她复习的情况,被她一口回绝。她以极为轻松的状态参加了考试,结果让我大吃一惊,她考了100分,是5门加起来的总分。我绝望了,用知识来改造林姝的路被她自己堵死了。

林姝摔碗后,母亲将晚饭后的散步时间往后推迟了20分钟,把刷碗的事主动承担起来。看着老母亲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我的鼻子常常发酸。母亲不让我干,我猜她是怕邻居们说三道四,她是个要脸面的人。本来嘛,放着活蹦乱跳的媳妇不用,让个大男人在厨房里转来转去,喜欢议论家长里短的邻居们肯定会作出种种猜测,当妈的不想让儿子窝囊的恶名落在我头上,邻居们最多会得出这家的媳妇太懒的结论。

林姝倒是坦然地接受了这一切。躺在床上看电视是她主要的休闲方式,她可以从动画片一直看到屏幕上打出“再见”的字样。电视干扰了我的创作。我曾经试图让她到外屋和我父母看一台电视

,就像结婚前那样,但遭到她坚决的拒绝。她的理由是“我自己有电视干嘛要去看人家的”。她把我父母当成了“人家”。我无法用讲道理的方式把她说到外屋去,就退而求其次,让她把音量放小,给我一个写作的环境。她对我的请求不予理睬,就像这事与她无关一样。我采取了把电视关掉的断然措施,她的对策是立即将电视打开。我们在电视机前不停地开关了八九次,搞得我心惊肉跳,担心电视机随时会爆炸。最后我只好让步,因为电视机如果出了毛病是要花上一笔钱的,而钱已经成为我们之间又一个敏感的话题,说得更准确一些,是个随时可能爆炸的火药桶。

我没有办法,只好在吃过晚饭后倒头睡觉。在后半夜起来,伴着寒星埋头创作。刚开始不习惯,躺下睡不着,起来也没精神。时间一长,我便渐渐适应了,后来竟发现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很快就能进入创作状态,早起洗把脸便能精神抖擞地上班了。我对自己的适应能力颇感惊奇,同时也惊叹林姝在改造自己老公上所取得的巨大进步。

我不能不抓紧时间搞创作,除了在事业上的追求因素之外,更主要的是来自经济上的压力。每月我要拿出100元交给母亲,作我和林姝的饭费以及水电房租。而我的工资只有120元。我在单位吃午饭和买烟以及偶尔的应酬,靠20元肯定是不够的,所以必须要靠稿费来补贴。林姝的工资她一分不往外拿。她倒不去拿着钱追赶时髦,而是把钱存进银行,看着存折上日益增长的数目,她从心里往外高兴。我曾和她理论过,要她每月拿出二三十块钱作为她的饭钱,以便缓解我的经济危机。她用她的理由拒绝了我:“老婆就该男人养”。

男人多少有些虚荣心,能靠自己的本事养老婆并得到老婆的认可,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我的虚荣心,同时也成为我埋头创作的动力之一。本来我是不存在经济危机的,过去我每月经常能收到二三百元稿费。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文学热退潮了,不少文学刊物从文坛上消失了,而作家却如雨后春笋到处往外冒。凭着过去的名气和老关系,我的稿子还能发出来,只是拖的时间越来越长,稿费标准也越来越低,拿到手里的钱越来越少。少总比没有强,所以我还是满怀激情地半夜起来爬格子,用笔来圈钱。

这样的日子如果正常延续下去,我还是能够忍受的。要命的是,我用笔圈钱的日子突然停止了。问题出在我的一篇小说上。这篇描写一个国民党将军黄昏恋的小说,被在意识形态战线上工作的同志发现是新时期的一棵大毒草,在报上发表了批判文章。一时间,我寄出的稿子都被退了回来,所有的文学刊物都对我亮起了红灯。稿费来源断了,工资又不长,我原来的几百元存款在迅速消失,我陷入了极为痛苦和难堪的境地。在我连1毛钱存车费都拿不出的那天,我和林姝爆发了一场惨烈的肉搏战。

那天下午,局办公室发了两张电影票。处长让我和刚分到处里不久的小廖一起去看。小廖是个性格开朗、长相漂亮的姑娘,一头长发飘在身后,也许是刚走出大学校门不久,浑身上下还洋溢着朝气蓬勃的青春气息,和她在一起,不知道什么是忧郁。我对她的好感,除了她的性格和长相外,更主要的她还是个文学青年。我那篇受批判的小说,被她夸得完美至极,她甚至都想变成将军的恋人。我们一路说笑来到位于西四

的胜利电影院,在存车的时候,尴尬的事情发生了。存好车后,我说我来交钱,小廖往前走了几步等着我。我一掏兜才意识到,在上午买烟的时候,我已经花完了身上的最后1分钱。

“怎么,没带钱?”小廖善解人意地问。

“是。”我窘迫得浑身出汗,想起林姝的贪婪,不由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我来吧。”小廖把钱交了。在进电影院之前,又买了两根冰棍,递到我手里时说:“瞧你这一头汗,败败火。”

我的火是一根冰棍败不下去的。坐在电影院里,我边看电影边生闷气。在小廖面前因为1毛钱而丢面子是次要的,关键是通过这件事我体会到林姝对金钱的贪婪实在可气。我毕竟是个堂堂男子汉,兜里竟然连1分钱都没有,我还是个男人吗?今天幸亏是小廖帮我解了围,要是我自己来,连个存车钱都拿不出,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人活到这份上,真是白活了。

晚饭后,我把手伸向林姝:“给我50块钱,我没钱了。”

“你没钱了,跟我要得着吗?”林姝的眼睛不离电视,电视里面聪明的日本小和尚一休正在挠着脑袋想办法。

我没有一休的智慧,想要兜里不缺钱,只能伸手向林姝要。她的态度像刮来一阵阴风,把我从下午就闷在心里的怒火吹旺了。我的声音放大了一倍:“我不跟你要跟谁要?”

“爱跟谁要跟谁要,跟我没关系!”她的声音比我的还要大一倍。

“你他妈的是人不是人?” 我破口大骂起来。她的话像锯一样把我的理智之弦锯断了。

“你他妈的不是人!”她不客气地回敬道。

我终于忍无可忍了,变成一头凶猛的狮子扑了上去。婚后的郁闷、无奈、委屈、痛苦、愤怒,变成了雨点般的拳头打在林姝的脸上。她没有想到我一个读书人会对她动老拳。在最初的迟疑后,她奋起反抗,用两只手在我的胸前乱抓。她的反抗不堪一击。她的两手被我的一只手抓住了,另一只手的惟一动作就是抽她的嘴巴。她的嗓子里没有发出应该发出的嚎叫,只是用两只喷火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我没有手软,既然战争已经升级,我就没必要客气了,我要让她知道,男人不是面团,想怎么揉就怎么揉。男人还有拳头,必要的时候,拳头就要显示出它的强大威力。

我们的打斗惊动了在外屋看电视的父母,他们冲了进来。母亲从后面抓住我的衣服往下拽我,大声命令我快下来。从小我就是个听母亲话的好孩子,母亲让我下来我就下。再说我骑在林姝身上抽她嘴巴的形象,对父母来说也是极不愿看到的。他们虽不喜欢林姝,但毕竟还属于一家人的范畴。既然是一家人,就没必要用武力来解决问题。

我松开林姝的手要下床。我的身后是母亲,所以动作慢了一些。林姝抓住了复仇的机会,挨着床的缝纫机的工具盒被她拽了出来,接着就抡到我左边的太阳穴上。一阵昏眩几乎将我击倒,我失去了反抗能力。眼前的景物飘起来了,一阵恶心从胃部翻滚上来,我踉踉跄跄地走到屋外,蹲在地上吐了起来。我边吐眼前边发黑,感觉是天旋地转。

猛然间,我听到父亲吼道:“你要砍他,就先把我砍了!”

我抬起头,看到1米外的地方,父亲挡在了林姝面前,而林姝

手里举着菜刀要冲过来。想必是在我呕吐的时候,林姝蹿进厨房,找到了杀人武器。要是在平时,以父亲的衰老之躯是难以抵挡住人高马大的林姝的,但现在,他为我筑起了一道钢铁长城。

父亲的阻挡赢得了宝贵时间。从邻居家跑出来一位大哥,他是首钢的炼钢工人,个儿虽不高,却浑身是力气,他从后面抱住了林姝。他媳妇跟在他身边,上来一把夺过菜刀,交给了我母亲。

战争突然结束了,我浑身一软,靠着墙边坐在地上。我的感觉仍然是飘,心在飘,眼前的人和景物在飘,恶心的感觉迟迟不退。在这一刻,我突然想到了白洁。这天是我和她相识的日子,已经两年没有音信了,我特别想知道,她要是看到了这一幕会不会心痛。

林姝跑进我们住的房间,里面传来摔砸东西的声音。父亲气得一跺脚走了。母亲躲在一边流泪。邻居大哥拉起我,看了看我脸上的血说:“兄弟,你什么也别管了,我先送你去看病。喂,”他对自己的媳妇说,“你照顾一下大婶,先到咱屋里休息。”

从医院回来后我的感觉稍微好了一些,胃部不再难受,头还有些晕。我进院时,发现父亲把林姝的父亲找来了。老头子和往常不一样,他似乎意识到把女儿教育成这样是他的失职。站在被林姝砸得一塌糊涂的房间,他气得七窍生烟。林姝以为娘家来了救星,想扑到父亲的怀里痛哭,没想到她父亲抡圆了胳膊给了她一掌。这一掌把她打傻了,她捂着脸,看着父亲说:“爸,你打我?”

“别叫我爸,我没你这个混帐女儿!”老头子吼道。接着,他采取了一个谁也不曾料想的动作。他扑通一声给我父亲跪下了:“老哥,我对不起你,是骂是打你随便。”

林姝“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冲开众人向外跑去。没有人阻拦她,能让自己的老父亲当众跪下的女人,不能不让人敬而远之。她的哭声渐渐远去,与浓浓的黑夜融在一起。

我上前搀起岳父,把他扶到椅子上。

林姝跑了以后一直没有回来,离婚成为我们家的中心议题。

姐姐在星期日来看望父母的时候,听了父亲的介绍,又参观了战争遗址。我虽然早已将房间打扫干净,但战争所造成的破坏痕迹还到处可见,大衣柜上的镜子剩了不到三分之一,录音机的两个喇叭瘪进了一块,写字台上的玻璃板碎成三块,洗脸盆当初被撞击部位的烤瓷不翼而飞……

“小弟,瞧瞧你过的是什么日子?”姐姐在看过我裹着纱布的头后,坐下来充满同情地说。“当初我就劝过你要慎重,你就是不听姐姐的话,作出轻率的决定。姐姐以你为荣啊,多希望你有一个善良贤惠的好妻子,也好助你一臂之力。”

“我哪儿知道林姝会变成这个样子?”我关上门说。

“找对象就是找一辈子的幸福,不拿出点精力哪儿行?女人和女人相比可差得太远了,就拿林姝来说,你说她和白洁怎能相比?”

“无法相比,但可惜一切都晚了。”姐姐的话说得我心里好痛好痛,我的自制力要是差一点儿,肯定会泪流满面的。

“你没想过离婚吗?”姐姐问。“你还年轻,今后的路还很长,要是这样熬下去,对你来说太残酷了。”

“我怎么不想?从结婚的那天开始我就想。在这次打架之

前,我和林姝也谈过离婚问题。她的态度很明确,休想!她发誓要折磨我一辈子,好像我和她是前世冤家。”

“这不是她一个人说了算的问题。协商不行你可到法院起诉。法院就看你们有没有感情基础,没有感情基础准判离。”

“原来我担心她脾气古怪,容易冲动,而且冲动起来什么傻事都敢干,甚至连命都不要。这次她父亲来,当着她的面给咱爸跪下了,我看她也没有脸再回来,离婚是自然而然的事。再说,她下得了黑手,我也不会客气了,对她这种人,谦让就意味着倒霉。反正已经开打了,打就打吧。”

“爸和妈的意见呢?”

“他们对林姝早就看不惯了。林姝的自私、任性、懒惰和对他们的不尊敬,使他们很伤心,如果我能和林姝离婚,等于去了他们一块心病。”

吃午饭的时候,姐姐在饭桌上提起这个话题:“爸,妈,我看小弟这日子没法儿过下去了,干脆离婚算了。”

“自己的事自己决定。”父亲表明了态度。

“小光,你不要考虑我和你爸的意见,主要是看你自己还要不要和她过下去,还能不能过下去。”母亲说。

“我和姐姐已经商量了,我决定离婚。我对她没什么可留恋的。她早一天离开咱家,咱家早一天安生”。我说。

“决定了?”父亲问。

“决定了,我一定要离婚!”

“好!拿酒来!”父亲的脸上云开日出,招呼母亲上酒。父亲因为血压高,早已戒酒,偶尔有过去的学生来登门拜访,放下一两瓶好酒,也都是存起来。我对这杯中之物也不甚喜欢,多是在交际场合饮上几口就算。现在父亲不顾年高体病,向母亲要酒喝,可见他的高兴程度。父亲现在的高兴反衬出他过去的忧伤。我的婚姻生活让他失望、郁闷、生气,但他从没有在我面前流露过。

母亲拿出一瓶红葡萄酒,她只给父亲倒了少半杯。酒虽不多,但夫妻间几十年的情感早已溢出杯外。我们举杯共庆即将到来的翻身解放。聚集在我家上空的乌云散开了,冬日的阳光从窗外射进,屋里温暖如春。

正在这时,林姝突然回来了。她推门进来,洋溢在屋里的节日气氛顿时凝固了。我既然已经决定和她分手,当然不会客气了,我挡在她面前说:“你回来干吗,这里不欢迎你。”

“你想离婚?”林姝问。消失了10天,她好像参加了减肥运动,人整个瘦了一圈。

“是,我们早该离婚。”我说。我奇怪林姝外表上的变化没有引起我丝毫的触动,她站在我面前就像是和我没有任何关系的陌生人。

“好,明天上午9点,我们西城法院门口见。”林姝说完就走了,好像就是来宣布和我离婚决定的。

“她同意了!”林姝一走,我兴奋得大喊起来。“你们听到没有,她同意离婚了!”

“小弟,先别高兴太早,我觉得她的态度有点反常。”姐姐招呼我坐下说。“按她平时的作法,这么大一件事,她不会这么痛快。离婚对她来说显然是不利的,说离就离,什么条件也不讲,她不是那种人。”

“姐,你放心,这次肯定能离成。她要什么条件我都答应,只要她离开这个家。”我心里有谱。这些天她可能良心发现,觉得不得不和

我分手了。别的夫妻闹矛盾,最多是大吵大闹,互相怄气不说话,我们发生的是流血冲突,按战争的级别讲,就是核大战,爆发了核大战,肯定会留下一片废墟。再说她能要什么条件呢?房子是我父母的,她要也不可能给她;钱都在她手里,我被她剥削成了穷光蛋;还有就是家具,她要都可以给她,那些带着她生活印记的家具,她不要我都会处理掉的。

“不管怎么说,你要妥善处理这件事,别留下什么后遗症。”父亲嘱咐道。

“你爸说得对。”母亲说。“我们都老了,经不住折腾。你要处理不好,林姝会没完没了折腾的。”

“爸,妈,要不你们先到我那里去住,等小弟把事情处理完了再回来。”姐姐建议道。

“我们没必要躲她,等到时候再说吧。”父亲说道。

一家人把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我觉得应该没有太大问题。双方目标一致,只是办个手续而已。我把大半瓶酒全喝了,善于后发制人的红酒把我的脑细胞泡肿了,我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却如腾云驾雾,一会儿在大海上随波逐流,一会儿在草原上纵马驰骋,一会儿上天,一会儿入地,在五彩斑斓的世界里自由飞翔。一个强烈的声音在伴着我的灵魂呼喊,我解放了,解放了﹗

按照我和林姝的约定,我准时到达了西城法院门口。林姝先我一步到了。从她的表情上看不出有多痛苦,核大战使我们彼此都冷静下来,觉得分手是我们最好也是唯一的选择。我甚至认为,原先她说的离婚就要死要活的话,不过是帝国主义的核威胁。

我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进法院。法院所特有的庄严、肃穆的氛围,给人以异样的感觉。好在进门没多远就到了接待窗口。窗口里一个中年女法官接待了我们。

“什么事?”女法官问。

“我们想离婚。”我探头说道。“想问您一下需要办什么手续。”

“你们谁起诉的?”女法官接着问。

“还没有,我们今天就来起诉。”我回答道。

“‘我们’是什么意思?只要一个人起诉就可以了,起诉的人是原告,被起诉的人是被告。如果你们两人都同意离婚,到办事处去办个手续就行了,不用到这里来。我们这里只负责打离婚的,前提是打,一方愿意,一方不愿意,需要我们来判决。”

“同志,我想咨询一下,怀孕了能不能打离婚?”林姝忽然问道。

“什么,你怀孕了?”我大吃一惊,以为她在开玩笑。

“是啊,这是医院的诊断证明。”林姝拿出一张单子递给女法官。

“女方怀孕,如果女方提出离婚,我们可以受理;如果是男方提出离婚,我们不予受理。”女法官解释道。

“谢谢您,我不会提出离婚的。”林姝接过诊断证明,满脸微笑着说。她转身离开窗口,像个胜利者准备凯旋了。

“等一等,”我被这突然的变故搞蒙了。林姝怀孕,我就不能离婚,换句话说,我们还要在一个屋顶下生活下去。这怎么可能呢?第一她不可能怀孕,第二我们也不可能再在一个屋顶下生活下去。我们很少进行性事活动,林姝坚持采用安全期避孕方法,这就限定我们在一个月的大部分时间里是没有身体接触的。实际上,在她例假前后,她的脾气极不稳定

,动不动就发火,搞得我心烦意乱,对性事自然就没了兴致。在这种情况下,她竟然怀了孕,真是莫名其妙。更让人心堵的是,婚不仅没离成,我还要把她接回去,为了我们陈家的后代,我还要伺候好她。难怪她昨天那么痛快地答应下来,原来她手里握有杀手锏。现在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她把孩子做掉,这样法院就可以受理我的起诉了。

“还等什么,回家吧。”林姝挽着我的胳膊,向门口走去。身后传来女法官的声音:“这不挺般配的嘛,离什么婚?”

“我求你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一出门我就把胳膊从林姝的怀里抽了出来,并提出了我的要求。

“你忍心吗?这可是你的亲骨肉,说不定还是个儿子呢。”

“我不忍心,可又没有办法。我们之间合不来,不仅会给彼此造成痛苦,还会影响到孩子。你想想,孩子如果整天生活在家庭战争的阴影下,他能健康快乐成长吗?”

“我们可以不打架,不打架不就没事了吗?”

“你做得到吗?”

“关键在你,你是男子汉大丈夫,干嘛老跟媳妇怄气?你让着我不就行了吗?”

“我永远让着你,可是你得寸进尺,哪像个女人?”

“不像女人我怎么会怀孕?怀孕的感觉太好了,我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这一点你不要有任何怀疑。刚才法官已经明确告诉你了,你最好把法官的话转告给你爸你妈,还有你那个多管闲事的姐姐。让他们老实点,别挑三拣四的让我生气,生气对孩子不好,我要生下一个先天性的呆傻孩子,就有你的罪受了。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不是傻子,我当然懂得她的意思。我现在的惟一选择就是把她带回家,还要让我们全家人臣服她。我的酒喝早了,我应该今天喝,喝得酩酊大醉,为我不得不延续的痛苦,我应该长醉不醒。

父母对林姝带子归来难以置信又不得不信,医院的证明像驱逐令,把他们赶到姐姐家去了。看着他们无可奈何的神情和远去的背影,我真是欲留无言、欲哭无泪。林姝倒是兴高采烈,觉得拥有了自己的空间,可以随心所欲地释放自己的野性了。

“他们要是永远不回来该多好。”她在澡盆里洗过澡后,光着身子站在炉边擦着头发说。炉火熊熊,屋里热如盛夏。

“应该走的是我们,”我看着她微微凸起的腹部,没好气地说。

“我不反对,只要有地方去就行。”

“有地方?我上哪儿找地方去?我父母把我养这么大,娶了媳妇却把他们逼走了,我简直连个畜生都不如。”

“你别话里带话骂人。我可没逼他们,是他们自己愿意走的,他们想和闺女住在一起,我们没必要拦他们。”

“他们是不愿和你住在一起才走的。”

“我还不愿意和他们住在一起呢。你要有能耐就找间房,哪怕是间狗窝,我也会去。你以为我多愿在这儿住呢?告诉你,我早就住够了。”

“住够了你还回来?你要有骨气,走了就别回来了。”

“你以为我愿意回来?我是为了你们陈家后代才回来的,好心当成驴肝肺。”她用毛巾系在头上,往床上一躺,自在地欣赏起电视节目。

我起身来到外屋。我不想和她争吵

了,吵架不仅累心,还有可能殃及我未出世的后代。我躺在父母的床上,想起和父母在一起生活的日子,内心的愧疚使我泪如泉涌。

父母走后,晚饭成了问题。林姝过惯了饭来张口的日子,现在晚上下班回来,虽然也能闻到满院飘香,但那是人家的,自家的还需要亲自动手。开始她以方便面来应付,顶多加个鸡蛋。她能凑合我也能,我们互相较着劲,对着越来越难吃的方便面,我们装着胃口大开的样子,大口吃,慢慢嚼,时刻防着咽下去的面条喷出来。一连吃了几天后,林姝熬不住了,下班带些菜回来,开始履行家庭主妇的职责。说句良心话,她做的饭菜还是够得上一定水平的,比街头小饭馆里的大师傅略胜一筹。她下厨房做饭,我进厨房洗碗,双方倒也达成默契,相安无事。

自从她怀孕后,我们的性生活就自然停止了,而且是分床而睡。作为男子汉,我有做人的原则,你不想,我不做。刚结婚时的澎湃激情在她礁石一般的古怪而固执的性情下,早已撞得粉身碎骨。无论林姝以什么形态出现,我的欲望都如风平浪静的什刹海湖面。林姝对分床而睡是一百个愿意,她像个守身如玉的姑娘,对屋里的惟一男色,也就是她法律意义上的丈夫,毫不动心,更不动情。平平静静,加上平平淡淡,再加上相对无言,是我们两人世界的真实写照。

也有偶起波澜的时候。月底邻居来收房租水电费,她只肯付15天的,另15天的她认为应该我父母付,理由是他们在这个月住了15天,所以要缴15天的费用,这样才公平。听到她嘴里提我的父母,我不由得勃然大怒而且她的所谓理由又是如此刁钻,不能不让我七窍生烟。当着邻居的面,我就和她吵了起来。

“你是人不是人,你把他们逼走了,还让他们付钱?”

“我怎么不是人了?他们既然住了房子,用了水电,就应该付钱。”

“就这几个钱你还斤斤计较,他们是我的父母,我们住的房子是他们的,你懂不懂?”

“我当然懂了,所以我把该付的给付了。”

“得得,你们先说着,等说清楚了我再来收。”邻居抬脚走了。

邻居走了,并没有减弱我心头的怒火。我必须要发泄一下,否则就可能发疯。我看着头顶上的灯泡,觉得它像个独眼龙在对着我冷笑,我伸手把它拧下来,对林姝狠狠地说:“你不是不愿意缴电费吗?我把它摔了。”说完,我举起灯泡把它摔在地上。一声巨响,我的心里痛快了许多。

“摔得好,我们一起来摔。”林姝说着,就把破坏的目标锁定在所有的灯泡上,从台灯、壁灯到头顶上的管灯,还有厨房里的灯炮,都被她摘了下来,摔在地上。屋里变得一片漆黑,林姝像个鬼影在屋里飘来飘去。“还有什么可摔的?要不把电视机也摔了﹖”她心平气和地问。

“摔你妈个头,你他妈的是个魔鬼﹗”我大声咒骂。我的修养,我的斯文,在进家门后就像蛇皮似的蜕掉了,露出来的是我自己都感到恶心的野蛮嘴脸。

“知道就好。”林姝说完看自己的电视去了。

林姝很快适应了黑暗环境,在黑洞洞的厨房,她居然能炒菜。听着她节奏轻快的切菜声,我担心她会把手指头切掉。事实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她不仅能把刀切得飞快,而且往菜

里放的各种佐料也恰到好处。我怀疑她有特异功能,所以才能在黑暗中游刃有余。

我不行,眼睛本来就近视,在黑暗中总担心要发生什么意外。况且没有灯,我的业余文学创作也不得不停止了。虽然各个文学刊物拒绝发表我的作品,但我的创作却没有停止,我相信终究会有一天,太阳的光芒将重新照耀在我的头上。没有灯我就点蜡烛,幸亏过去母亲买的应急蜡烛还有。可是,在夜深人静时,烛光中我面对稿纸却一筹莫展,蜡烛上飘出的青烟刺痛我的眼睛,从里屋传来的香甜鼾声,钻进我的耳朵后变成了25只耗子,让我感到百爪挠心。黑暗犹如苦涩的黄连,我咀嚼着黑暗,也咀嚼着痛苦。

减轻痛苦的惟一方式就是把灯点亮。单位发了工资后,我迫不及待地买来一个25瓦灯泡,安在了台灯上。当柔和的灯光洒泻在稿纸上的时候,我重新找回了感觉。林姝的鼾声远离我而去,笔下的世界精彩纷呈。那一夜我竟写出了一篇3000多字的短篇小说。

第二天我下班回来时,屋里已变得一片光明,林姝把所有的灯都安好了,而且都打开了。我望着坐在饭桌前的林姝,一时竟哑口无言。这个我熟悉又陌生的女人,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似的,拿起碗来盛饭。她太奇怪了,我真的无法理解她的内心世界。

林姝最终也没交她认为应该是我父母交的那份房租水电费。我从工资里拿出钱来,把费用补足后才算了结这件事。我的工资的所有权归我,而绝大部分使用权却被林姝毫不客气地夺走了。过去我每月交母亲100元作为我和林姝的饭费,我只剩下20元作为午饭和日常花销。随着稿费的减少以至完全消失,我的口袋越来越瘪,表面上还是个衣冠楚楚的国家干部,实际上比叫花子还穷。林姝向我伸手要100元,作为两人的生活费,理由还是那一套,男人就应该养活女人。为了满足我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即我养活你有什么了不起,我当然有能力养活你,养活你就只当养活一条狗,我痛快地拿出100元交给她。她把钱揣进自己腰包,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事,至于我还有没有饭钱,有没有买烟钱,有没有朋友聚会时必须支出的费用,她一概不予考虑。她认为这是我自己的事,和她没有关系。

在经济危机的压力下,我必须要精打细算。在单位吃饭永远吃最便宜的菜,抽烟永远选择8毛多钱一包的香山牌子。有一次我偶尔在地上拣了50块钱,从此养成了低头走路并四处乱踅摸的习惯。

在上大学的时候,讲古汉语的老先生讲过一个成语,叫“否极泰来”,意思是倒霉到头了,好运就该来了。我的经历正好印证了这个成语。

在我囊空如洗、想钱快要想疯了的时候,一家专登青年作家作品的文学杂志总编出差来京,晚上设了饭局。席间,这位老兄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向我展示了他这本刊物宏伟的发展前景。开始我还比较冷静,因为我们彼此都清楚,我现在是被打入冷宫的人,暂时难以在文学事业上与他一同大展宏图。后来,他提出让我一定支持他,让我用笔名发表作品。他的建议让我变得激动起来,好像制造了一个太阳,把全世界都照亮了。我满口答应一定支持他,决不辜负他的期望,让他的宏伟蓝图变成铁定的现实。不知他是酒喝多了,还是确有诚意,在我们分手时,他竟给了我300块钱,

说是预付的稿费。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相信自己的实力,毕竟曾经是文坛上叱咤风云的人物,单论作品,我的小说肯定会为他的刊物增色不少。

人兜里有钱了腰杆就直。送走了胸怀壮志的总编,我把手顺进兜里,摸着几张大票子还在,头自然抬起来了,眼睛向前望去,一路哼着小曲走回家,只记得今夜星光灿烂,没注意路上有谁丢了什么。

经验教训使有钱人变聪明了。要是在过去,我会像报告喜讯似的告诉林姝我的每一笔额外收入,林姝会巧妙地利用我的虚荣心,让钱从我手里自动转入她的腰包。入了她的腰包就等于进了虎口,让她再拿出钱来,就等于是虎口拔牙,其难度可想而知。林姝的贪婪使我不得不收敛起虚荣心,在我久旱逢甘雨般获得了这笔额外收入后,我必须装聋作哑,把钱像战略物资似的储备起来。我要让财富悄悄增长,让它在林姝毫无察觉的状态下给我带来欢乐和享受。

父母搬走一个多月了,我只去过一次。去的次数少的原因,除了姐姐因为我没有赶走林姝而生我的气之外,更重要的是我没有钱买哪怕是最便宜的水果,我不能两手空空地去见我那已年过六旬的父母。我知道他们不在乎我是否带礼品去,关键是我不能容忍自己像个一贫如洗的流浪汉出现在父母面前,这不仅仅是自尊心的问题,而是我担心我的窘迫状况会伤他们的心。老人的心不能一伤再伤,在他们走向晚霞深处的时候,陪伴他们的应该是诗情画意,而不是骤然而至的狂风暴雨。

星期天我提出去看望我的父母。出于礼貌,我让林姝陪我一起去,虽然我知道她一百个不愿意,但为了说不清道不明的礼貌,我还是提了出来。

“神经病,我才不去呢。”她躺在床上说。随着肚子的增高,她越来越喜欢躺在床上,看上去像只把背部反长的白乌龟。

“你不去可以,给我20块钱,我要买些礼物。”我一本正经地说。我知道说到钱就等于捅了她的腰眼。

果然,她从床上跳了起来,说:“你去看你爸你妈,又不是看我爸我妈,我凭什么拿钱?再说了,去看老家儿应该往回拿东西,哪儿有往外拿的?胳膊肘往外拐,跟你会穷一辈子。”

“我哪儿有钱?一月一百二,给你一百,我还要吃中午饭,还要买烟。你说不跟你要,让我上街去偷去抢?”

“你别跟我说这些,我不听。”她用手堵上耳朵,嘴里念念有词:“不听不听,和尚念经;不理不理,和尚就是你。”

“算了,我就空手去了。”我挥挥手,结束战斗,离开家门。我的目的达到了,她相信我依然是个穷光蛋。

在凛冽的寒风中,我跨进水果店,花了30多块钱买了一个西瓜。父母和姐姐见到这个夏天的宠物,大吃一惊,他们的共同表情是认为我的神经出了毛病,天上没有掉馅饼,我哪来的钱居然让他们享受这等口福?对我的亲人我可以坦白,我以另一种面目重登文坛了,我重新开始了用笔圈钱的生活。事实上,在这几天我进行了紧张的外交活动,和10家文学刊物的主编通了话,至少有5家同意刊登我的作品,条件是用笔名不用真名。改头换面无所谓,关键是能解决我的经济危机。如果我每个月发表1篇作品,就会有二三百块钱的进账。有如此丰厚的收入,买一个西瓜又算什么呢?

父母很满意我的解释,从他们的笑容里,我看出了他们心思,他们总算没有白养活一个儿子,虽然这个儿子被老婆折腾得半死,但毕竟还是有出息的。

姐夫把他的心里话说出来了:“我早就说过,小弟是个人才,他肯定会有大出息的。不像我,只是个教书匠。”

“姐夫,你别谦虚了,我知道你出了不少本书,透着有学问。”我说。姐夫是大学里的中文系老师,出了六七本有关古典文学的书。

“那都是瞎编的,哪儿像你,是自己创作的。”

“行了,你们俩别互相吹捧了,”姐姐眉开眼笑地说,“来,每人再吃1块西瓜。”

在西瓜皮撤下去之后,我在父亲的脸上看到了一层淡淡的忧郁。我猜他在想自己的家。到了这把年纪,落得个有家难回,的确让老人平添了不少忧郁。

“你们过得还好吗?”母亲问。

“马马虎虎,凑合着过。您和我爸呢?”我问。

“你们好就行了,别担心我们。你姐他们非常照顾我们。”母亲说。

“妈,爸,我正在想办法找房,争取早一天搬出去。”我说。我已经向单位申请住房了,并把我的困难如实向单位领导汇报了。他们表示同情我的情况,也希望我能够谅解单位的困难,争取帮我解决1间平房。

“本来是希望你能找一个贤惠的媳妇,代替我照顾爸妈,谁知你娶回一个母夜叉。你要早听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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